0.5
“杰洛。”
飘扬的雨滴黏在窗玻璃上,在隔着窗的屋外,黑猫模样的他蹲在窗台上,正透过窗户看着我。
我打开窗,让他进到屋里来。
他已经屋子里,就将身体疯狂晃动,像一条卷起来的黑色毛巾在动,沾在身上的雨水让他甩得到处都是。
“又失败了吗?”
“嗯,一轮灭绝之后什么活物都没剩下。”这只猫没有发出符合它外表的喵喵声,在说着人类的语言。
“你又将时间快进了是嘛。”
“那是自然,我等不了那么久,像现在这个奇迹让我等过那一段时间,长得害我觉得骨头都要腐朽了,我不想再次体验这种感觉。”
说这话时,猫的眼睛看向窗外灰蒙蒙的世界。
“如果你下次不再将时间快进,有没有可能事情会出现转机呢?”
“不可能的,杰洛,事情不是你想得这样。”
片刻的沉默,让我觉得不该再继续下去这个话题。
“只能用这个形态吗,现在。”
黑猫追着尾巴绕了一圈后再回复我:
“这个形态很省能量嘛,而且在这里、行动也很便利。”
“这样啊。”
又是一刻的停顿。
“你受伤了是吗,厄斯。”
我指着他走过的地方,那有一滩融混着血的雨水。
“啊……是刚刚那个畜牲,我走过来的时候有一段路上洒了些玻璃碎片,我在上面小心地走着时,害他踩了一脚,将我的前爪碾在了地上;应该是那个时候扎了玻璃屑。”
“天色这么暗,他们走路时可能看不到你的。”
“你这是在帮那些畜牲说话?”
“我没有这么想。”
我觉得他已经生气了,因为他发出了像猫一样不悦时的呼噜声。
“果然和你聊不很来,借我洗个澡,然后我就走了。”
“要去瑟尔汀那里吗。”
我推开浴室的门,看着厄斯缓缓地踮起步子。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户那边投过来、白白的一酷爱钝角的长方形照在地上,他就踩着这片白光向我走来。
“对,要去听他报告一下拉弥亚那边的情况。”他边走边说。
我先进浴室里,为他放好了热水。
1
司徒一在公司加班了一晚,趴在工作位上睡着了,等他睁眼,一张纸被口水沾住带起,司徒将纸拿在手上,无奈地看着这张害自己加了一晚上班的所谓一纸公文;纸张右下角的签名:“司徒壹”写得有些飘逸。
“该是太困了罢。”司徒心想,落款时繁写这个“壹”,司徒一直坚持这么做,就是经常要向他人作解释,他也不嫌烦,甚至每每有人询问起这名字的事情反倒使他乐此不疲;单调的一笔横作名字,司徒觉得那样实在无趣。
此刻抬头向窗边望去,阳光已经绕过窗棂照在他的脸上,目之所及都是闪耀刺眼的金光,让人睁不大开眼睛。
周五的清晨,还不到上班打卡的时间,公司就只有他一个人,黑白灰三色的工作室里,带着尘埃的空气塞进他的肺叶,塞满灰的肺垂下来又挤压着胃,昨晚整个公司就只有他一个人留下来加班了。
肚子在打鼓,鏖战之后,该休养生息了。
他从北山设计院正门走出来,朝阳在门口铺出金色地毯,司徒一没有停留侧目,只管快步向前,同时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打这场牙祭能给自己尽量地减压,可还未到路口的红绿灯柱时他便停住了脚步,街对面的早点铺子掩着门:店没开、没得饭吃,司徒一这下彻底没了好脸色。
司徒皱着脸,眯着眼,太阳晒得头顶发烫,他下意识挠了挠头,中年危机都好几年了,地中海沸腾些他也习惯了。
阳光在司徒这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抓不住任何棱角,想挂点金也挂不上,也是早上七点的太阳,往上攀升一下子就溜没烟了。太阳也是看明白了,说到底金色也和这个人不搭,皮肤黄中带黑的,老苦命人了。
俄尔,在司徒一的右手边传来一阵喧闹,但是被驶过洒水车大电喇叭声盖了过去,司徒丝也毫不在意,绿灯一亮,顾自往前迈步。
而喧闹声越来越近;等辨出些许马达轰鸣声时,他再猛地转头,一辆老旧的得漆迹斑斑的小货车赫然停在眼皮底下,往下看、保险杠离自己只有一尺远的距离;司徒还来不及懵,橡胶轮胎抓地的声音就如离弦的箭刺入耳膜,再定睛一看,眼前的车动了起来。
司徒一的注意力都放在车内的人身上,此时只觉身体一侧传来剧痛,就像被巨力从腰部袭来突破了身体一般,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司徒只觉无法理解。
同时,他的注意力还停留在车上那名乘客身上。
“那……是!”想到这里,司徒额头冒出冷汗,可看到地面正快速接近自己的脸,又让他吓得血液都凝固住了。
他只听得脑内回荡着巨大的一声闷响,如果比拟成一声击鼓声,那这个鼓得有一人半高,四人八臂才围得住。先前还觉汗毛直竖的身体现在却热得发慌,似在炉上烤;同时,鼻腔口腔都溢出热气,定睛一看才知道是血。按路人的视角,司徒被车撞飞后躯壳扬上三米高,像被风洒出的落红一样飘在空中,在地上铺出一片海棠红。
司徒瞪着双眼,动弹不得,只是在喘,慢慢地,若有若无地喘。血的铁锈味和车尾烟气冲进鼻孔,仔细闻还能闻出一丝汽油味,是那种加油站的油枪发出来的味道,你得凑在枪孔闻才明白,司徒一想着想着,竟觉得味道有些香甜,和马路升腾的沥青味混合在一起,搓成让人吸入后变得微醺的气。
时值盛夏,平日活在冷气房的司徒猛地记起来这种只有生活在过去才能闻到的气味。
汽油味自前车漏了一地的柴油飘散而来来扑进鼻孔,自它来的方向到自己身后看不见的地方,漏出的柴油划出笔直的线。
看到这黑线,司徒暗自心惊:大事不好!
这么一想,几乎同时,后头热浪翻滚而来,裹住了司徒的身体,司徒背后一百米的地方,小货车起了火,火光冲天。热浪和体内热气内外相煎,司徒就要连气都喘不成了。
而恍惚中,耳边传来一声轻柔的:“对不起。”是自己女儿小千的声音,但司徒不愿肯定。
可余音盘旋,司徒变得泪眼婆娑,红着眼眶,心也在滴泪,那车里副驾驶坐着的分明就是自己的女儿,而那一声对不起,挖掘出司徒心里最大的一股情分——无奈。
这句幻听,使司徒一的心揉作一团,又觉体内怒气从脚底向天灵盖涌,却被已经冷掉的喉咙挡了回来。血已经流了有一会了,总也到了殒命之时,悲愤的感情只是让自己更觉痛楚,要是此时司徒说得出话,他便会咿咿呀呀地怪叫。
2
司徒躺着,出半天力气却还是挪不动一根手指,他已经意识不到手指是否连着掌心;他躺着的地方逐渐被人群围起来,但是没人敢多靠近一步,只是围着躺着的司徒包了个圆,将明摆着逃不了的他困在里面。
马路早已水泄不通,折磨人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似那地狱变屏风里的无数小鬼在欢呼,靠得近的汽车壳子被火光映出红斑,与那喧嚣共组一副地狱景象。
终于有个人靠近了过来,蹲在司徒面前,只看得双黑色皮鞋,然后这人下着黑色紧身裤:女性着装。
这人伸出手在司徒的脸颊上画了一笔,紧接着发生了谁也无法解释的一幕,凭司徒一走过的这四十年间学到的东西也不足以解释分毫:几乎是在女性的手触碰到自己的瞬间,自己脸上的皮肤跟着那人手指走过的路径开出一个小口,然后从小口涌出烟盒大小且六面平滑、边缘整齐的玻璃块,但都只有烟盒一半厚,一块又一块地出来,后出来的推先出来的,不一会,十几块这种物体就飘在血泊之上。
“和那什么好像啊,嗯……是今天发布的什么智能机,是叫iPhone4来着,这些物体跟那手机好像啊”。司徒想象着;那个时候看见同事拿了一部,他自己还在感叹为那种东西花掉两三个月的工资真有人不心疼。
紧接着更加令司徒惶恐的一幕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伸到躺着的司徒面前,捡走飘在血上的块状物体,而后上面方位传来咀嚼的声音。
想是这名女性将东西递进了嘴里,就像硬糖被嚼碎然后在齿间摩擦的声音传入司徒的耳朵里,同时脑海里莫名的景色让他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惧。
周围的人竟看不到这一幕,他们还是自顾自噪杂着。咀嚼的声音随着玻璃块快速地产出而变得乱了节奏。
“那女的正对这些物体大快朵颐。”司徒想着,因为他能听到女性不时从鼻子里发出愉快的哼鸣。
咀嚼声还在持续者,司徒想抬头看,也自知无法,只是盯着这些物体看,脑子里一片混乱,突然又想起女儿而陷入悲伤,身上的痛楚已经不是很明显了,刚才的车祸似乎已经是过去很久了的事情。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司徒数到五十的时候,一块较小的玻璃块被吐了出来,外观与先前并无差异,只是先前那些的一半规格,也是被捡起,被女人放入嘴中,照单全收了。想一想,算四十九块半的话,跟自己的年龄正巧是同一出。
马上那只手又伸了过来,司徒恍惚中仿佛看到她手握一把精美的小型匕首,又觉刀尖舔着自己的脸,随着一阵冰冷触感过后,女人的手缩了回去,握着的匕首却没见红。
司徒木然地看着,已经没有多少体力能支撑他组织出完整的思绪了。
素手复伸而来,秀出细如圆规两脚的中指和食指在自己的脸上夹出了新的东西,还是那种东西,只不过是琥珀色的;那东西让司徒回想起经常在早点铺买的枣糕,新的这些亦是一包烟的大小,大概是从刚刚那匕首划出的口子那里取出的。
“刚刚冰冷的触感原来并不是幻觉啊。”
司徒视线随女人的手而去,突觉回忆涌上心头,来得猛烈,画面也十分鲜明,像是坐的太靠电视,不停跳动的画面这让司徒的头痛得厉害。
“走马灯?”司徒心里犯嘀咕。画面如数家珍袭来,势不可挡。
那是最近的事情,盼到周末回家和女儿团聚,女儿说是老师布置的作业内容,感恩父母之类的,所以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女儿期待的眼神和饭菜的香气,一个从眼睛里流到心里,一个从鼻子里淌到胃里,在那冷的记忆鲜明的冬夜,双管齐下地温暖着司徒的身体,幸福的味道洋溢在司徒家的每丝空气之中,女儿将这一幕录入相机底片,司徒一也将它用眼睛摄入鲜活的记忆之中,困扰着司徒一的职场上的万般不顺,随之一扫而空。
黑衣女在拿出琥珀块的同时走马灯也在活跃,似乎在说明这些琥珀块和回忆之间存在的某种关联。回忆还在继续……
这次是在昏暗的房间,司徒彻夜未眠守在女儿床头,照顾着发着高烧的她,女儿受了整晚的罪,睡又睡不踏实,又起来吐了好几回,给司徒一造得手忙脚乱,还心疼得大气不敢出,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没机会合眼;紧绷一夜的神经从此刻染上了对女儿生病这种事的恐惧。
黑衣女拿起那些物体塞进嘴里吞而复嚼,嚼而复吞;婚后的不睦,孩子出生时怀抱着的希望,金婚蜜月的甜蜜,新婚次日夫妻面朝朝阳许下的愿景,工作终于稳定下来时的如释重负,在陌生岗位重新学习的狼狈与辛酸,刚入社会时的新鲜感还有埋得较深的茫然,各种各样的回忆画面播放着,酸甜苦辣,如鲠在喉。
黑衣女收拾完站起身的那一瞬,司徒一看见了小时候苦盼而来的海村度假,海风在抚摸幼时自己的脸庞,浪涛的声音却越来越远,自己也已如饮铅般沉重酸痛,闭上眼,该就是永远的沉睡吧:“小千,爸爸对不起你,真的很不甘心啊。”垂下微微执起的手,司徒一的心声与灵魂终于随风而去。
“司徒一,回收完毕。”黑衣女用手腕抹了嘴角一下,转身向身后走去。
3
“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是司徒一很喜欢的一句至理名言,自己在时代车轮的滚动下,拼了命地想逃出生天,也曾想成就一番大事业,觉得累时就总会用“死”这样的字眼来打趣。
调侃总归是调侃,现在真的要离开世界了,心中当然只有满满的不舍。
就在以为自己要长眠的时候,却被才听过的腔调唤醒,一睁眼看到的是面容姣好的年轻姑娘,再加打量,也明白了就是那位谁、刚刚举止不可思议的。然后再看到眼前玻璃上印着不属于他自己那张脸的轮廓,于司徒自身讲只觉得很是奇妙。
这时,面前的年轻女孩,开口讲话了:“司徒一,这具身体先借你用,我有一些事情想要你帮忙,你和你的宿体是父子关系来的,如果想搞清楚她怎么死亡的,就和我合作吧。”
还不到六十字的一句话,给可怜的司徒干一脸懵,女孩挽起司徒这具身体的双腿,再撑着他的背,抱着他跑了起来。
好一会司徒才想起来挣扎,正当时,眼前却看到这样的景象:远处的血泊中躺着很像自己的人,样状确实是惨,再着想到片刻前自己的身体轻易地被这陌生女孩用双臂从座位里钳出,同时看得写着陌生脸的玻璃。
一恍然,才想起原先自己好像是坐在一辆车的副驾驶位,那车内又一片狼狈,乌漆嘛黑的;稍一联想,恐怖感攀上心头。
再看向自己的身体,见到几缕青丝在眼前舞动,又受着很颠簸的感觉,明白自己是被这女孩抱着跑起来。司徒有些吃惊,心想:“这女孩再怎么壮,把我一个五十岁的男人抱着跑起来,实在有些难以想象啊。”从下巴朝上望去,女孩的发色分明是如雪一般白。
随着周围的环境突然间安静下来,两人来到一间很整洁的租屋内,女孩松开一只手臂,司徒一两脚着地立起身子、环顾着四周。
“不用害怕,我并不想加害于你,先前情况紧急,只能让你用你女儿的身体来获得行动。”
白发女孩作出一个挂衣服的动作,手在衣架上头停顿了一拍,是在挂什么东西,但司徒什么都看不到。
她转身匀开一大步,突然就将脸凑到司徒面前:
“看不到吧。”
“什么?”
“人类是看不到的。”
司徒回答着女孩,可话一出口,倒把自己吓了个不清。
“什么?!”
“什么”两个字分明是运着少女嗓音传出响来的。司徒这才想起来,从刚刚开始到处铺满的违和感,突然有了像样的解释:自己用着一个女孩的身体,且这副身体于司徒来说并不陌生,那正是自己亲女儿的身体!
此刻在他人和全身镜对面的自己看来,他外表就是花季少女娇滴滴的模样,除了衣服落了些尘,脸上沾了点灰。
五十岁老男人的阅历,在此刻派不上一点用场,过于匪夷所思,反而让镜子里少女秀气的脸显得呆滞。
“看来你懂了,那我说正事了,我只关心你现在这副身体的原主人,你的女儿,她的琥珀让人拿走了,嗯……”。
银发女孩稍一顿首,还是用着不带感情的诵经语调说一些然司徒摸不着头脑的话:“应该说回忆吧,可能要好懂些,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刚刚,就是琥珀色的方块,我也从你原本的身上拿走过的那种,对我而言,本该也在那儿的代表寿命的透明方块被拿走了是很遗憾,但这并不是重点,琥珀色的方块不见了才是我所要上心的一点。”
她又稍一停顿:“先前已经有其他的猎人在我之前回收过你女儿携带的晶体了,但是我这边却没有你女儿上载记忆的相关记录,取得琥珀晶体后尽快上传是我们时间猎人的行动要求,而恐怕在我之前的猎人在回收晶体时被人妨碍了吧,很大概率那个猎人也遭遇了不测,因为,后续这样处理尸体也不像是我们猎人做出来的事情。”
“很早之前就收到消息,有组织在捕杀我们时间猎人,藉此来获取上面提到的记载记忆的琥珀方块,我被任命调查这个组织。”
“今天刚好撞见到这样的事情,想是让你来当一下我的帮手。所以将你的回忆和寿命都还给你、给你注入了你女儿的身体里了,让你可以用这具身体行动。”
“因为你原先的身体被破坏得太严重,已经不能使用了。”银发一通说辞,听得司徒是云里雾里。
半饷,司徒才敢张嘴:“那我女儿她……救不回来了吗?”
银发僵硬着脸说道:“是的,被抽离了身体的回忆只有一个去处,便是让我们猎人进行上载、去到天堂,现在你女儿的回忆晶体是被盗走了,我们找回来后也是让我持有并第一时间将其上载。”
司徒一听,心中苦楚霎时翻江倒海一般,眼泪止不住倾泻而下。“那我为什么活着呢,我还能活多久,我不要用我女儿的身体啊,我自己死了不就……我替她被你们上载不行吗?”司徒操着女孩哭腔又语无伦次的样子让银发女面露难色。
“你不赶去死你就能活到百岁,你活着是因为我需要你来帮忙,才把你的时间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你不想活,我立刻就能将你的时间拿出来给我,你就能去死了,然后你女儿的这具身体也没用了,听得懂吗?”
虽然银发语气平静,但语速很快,司徒觉得她该是不耐烦了,便先停住话题。他抬起手在自己脸上乱抹一气,擦掉挡住视线的眼泪,一边想着怎么再从眼前白发女孩的口中问出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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